2006年8月14日 星期一

我與我體內的娘娘腔小孩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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◎超超

我的身體裡有個純真的小孩。在我還沒為她取名字,她也來不及長大學會為自己說話的時候,別人就給了她一個令人發噱的綽號:「娘娘腔」。從我與小孩彼此陪伴長大的歷程中,我發現她經歷了三個階段的轉變:從「別叫我娘娘腔」,到「老娘就是C,怎樣?」,到「肌肉壯漢特錯,不要來!」陪著我一起長大。

比永鋕早五六年出生的我,第一次發現體內小孩的存在是小學畢業即將升國中的時候。她察覺,即將直升上的國中厲行男女分班,過去與我感情友好的女生將被遠遠地隔在操場另一邊的大樓內,而因為我的身體有小雞雞,必須與其他同樣有小雞雞的生物隔離在操場的這一邊。但是,喜歡打架、奔跑、叫囂的男同學讓她覺得自己跟他們不是同類,因而騷動不安。她告訴我:她希望穿著男生制服去女生班上課。她並不是想要變成女生、穿裙子,而是跟重視關係、談話、照顧的女生相處,比粗魯、競爭的男生文化讓她覺得舒服。後來,這個願望當然沒有達成。

接下來的三年,三分頭、左扣襯衫、西裝長褲成為我的標準裝扮。但當我偶爾送作業給女生班的導師,過去那些姊妹的同學會毫不留情地指著我,用故意壓低卻份外清楚的聲音叫出我體內小孩的綽號:「喂,那個娘娘腔又來了。」小孩會因此慌了手腳,一邊在心中吶喊:「不要叫我娘娘腔!」一邊徹頭徹尾檢查自己的笑容是否太秀氣、聲音會不會太尖太高,肢體擺動太細碎,小指有沒有不自覺翹起…。經過多次這種試煉之後,她最後頹然無助地坐在地上,嘆一口氣說:「我不想被迫改變…這就是『我』啊。」

等我上大學接觸性別研究、酷兒理論、加入同志社群,我發覺我體內的她變得比較快樂。她遇見其他娘娘腔「姊妹」、「阿姨」或「姥姥」,也找到一種新的方式來說自己的故事。當別人再說我像女的,她會又嬌嗔又兇悍地跳出來說:「老娘就是C (sissy),怎樣?」「要你耍C還比不上我可愛呢!(瞪)」自此,「娘娘腔」一詞從難聽的綽號變成姊妹們彼此取笑的材料,也成為挑釁既有性別秩序的逗貓棒。

她曾經讓我一個男子大生故意穿著公主袖、荷葉邊的上衣,深咖啡窄裙、絲襪、白色恨天高鞋加牛仔帽,從台北公館搭客運到新竹參加同志座談。在懷恩堂前等車時,一位老爺爺騎鐵馬載著小孫子從我面前經過,一直回頭瞄我。隔不到一分鐘又騎回頭看個清楚,來回三、四趟。另一次參加上班族聚會完,一群穿西裝、打領帶、亮頭皮鞋的熟男,提著公事包在捷運站裡等車時,故意扭腰擺臀、蓮花指、嗲聲嗲氣講話,嘲諷港劇或綜藝節目裡那些演員對男同志的刻板演法,大家笑成一團。不管是男身扮女裝或是男裝扮女樣,我體內的小孩學會男人該有「查甫樣」、該「像個男子漢」不是理所當然的,她看透了制式的性別標準,進而用諧擬來愚弄它。男/女、同/異性戀等老詞已經不足以形容,她開始自稱「怪胎」(queer)或自我調侃成「婊子」(bitch)。

但是最近她又變得有些浮躁不安。「姊妹」間的調侃不再有力,「怪胎」的挑釁戰鬥力慢慢消退,生活圈的文化重心逐漸向時尚與「肌肉健身男」傾斜。為了讓自己多一點自信、得到多一點旁人的肯定,我的身體逐漸向同志主流文化做出一步一步的讓渡:開始學看男性時尚雜誌、提高治裝預算、買髮雕抓造型、戴項鍊、戴隱形眼鏡,洗澡時對著鏡子找尋順眼的側臉,自拍時有固定喜歡的角度臉型…。即使如此,變身的速度趕不及流行的變化,弄巧成拙的風險是被當作「村姑」、「蠢婦」。

時至今日,我還是和體內那個永遠需要被餵養肯定的娘娘腔生命繼續拉鋸。當健身成為同志們篩選伴侶的首要標準時,不健身變成我掌握身體主控權的最後一道防線。當「C妹」或「一姊」無法在同志的戀愛市場中成為熱銷貨時,我在學業或社會參與上開發贏得認可的小眾市場。娘娘腔伴隨著我長大,她是我的一部份。在未來不同的生命階段,做兵、出國、工作、老去,我將繼續學習與她一同面對這個不友善世界,並與其他夥伴協力尋求改變敵視環境的姿態。


本文收錄於:台灣性別平等教育協會編(2007)「擁抱玫瑰少年」,台北:女書文化出版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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