搜集癖

◎   居懷昭

  傑瑞縮著脖子，從福特Taurus 3.0鑽出來，快步走進第五大道與五十三街交口的星巴巴。

  拍掉大衣上的飾雪，這場聚會他赴得老大不情願。如果不是剛好要為回台探母的男友集星星，學弟忠宏又因為要申請有全美首創性／別研究學程的若歌學院，拜託他介紹已經從那拿到博士的奕儒給他當軍師，「我打死也不會在這種鬼天氣，跟這兩個傢伙喝咖啡！」

 “Excuse me, Sir?”  （抱歉先生，您說什麼？）

 “ㄜ我…Sorry. May I have a cup of Gingerbread Latte, tall with cream, please?”（ㄜ我…沒事。可以給一小杯薑餅拿鐵，加奶油花謝謝！）

 用愛瘋的Passbook給紅眼怪嗶了條碼，傑瑞沒忘了跟白髮翁「夥伴」要了第四顆星巴星。那是男友和他的小默契。平時兩人共用一個星巴巴帳號，誰用到剩下不到五鎂就存二十進去。收集到三十顆星星，兩人會在約會時換杯Venti加海鹽焦糖，輪流啜飲曬恩愛，閃死那些看到亞洲菜就色瞇瞇的老外。

 現在正值十二月佳節限定款推出，男友卻剛好放耶節假期回台。傑瑞準備收集滿五顆星星貼紙，等他返美兩人再換杯免費Grande一起享用。

 ——收、集——

 收集是奢誇浮華的，對傑瑞來說。

 上小學以前，鄰居孩童流行收集汽水瓶蓋或拉環，以集滿「銘、謝、惠、顧」四字為目標。乖乖裡的小本漫畫也很搶手，機器貓的法寶都有五香或椰子口味。

 尪仔標、尪仔仙更是那個年代的戰鬥陀螺。比彈珠、沙包時髦，比神奇寶貝戰鬥球復古。同學比顏色、比大小、比稀有，更比誰的手指靈巧，讓他的鐵雄可以壓在他他的國隆上面。

 面對未成年的收藏競賽，傑瑞只有乾瞪眼的份。

 十五歲之前沒有零用錢，餅乾糖果只有媽媽跟隔壁柑仔店阿姨點頭後才偶爾吃的到，遑論集點抽獎拿贈品。上中學前，他一直以為「回郵信封」是一種特殊印製的信封，有個公司門牌真寫著「台北郵政ＯＯ之ＸＸ號」。

 ——蒐、集——

 小平頭的日子，雄性賀爾蒙比瘀塞的馬桶還滿液的男生班同學間，流行蒐集女生的牽手和親吻。那是所男女講話就會被記過，合唱團老師默認學生談戀愛便遭解聘的完全學校。門外瞧來貴族，蒐集了總統千金、副董事長千金、飯店經理長子、船長孫子、知名英文雜誌總編的公子……

 與數不完的金、子們同校，雖大家都穿著制服，傑瑞還是能從他們襯衫漿燙的挺度，鉛筆盒的功能，或水彩盒的顏色看到不同王謝人家的世襲風格。

 學生資料卡上，家長教育欄填國中輟學的傑瑞，在這中學裡偷偷搜集著男人們的氣味。

 高帥黝黑班長是生蠔海味，那個躲在圓樓後的初吻練習。寫考卷從不肯跳著先寫簡易題的寢室股長，是把通舖床架壓得咿哦的熊寶貝柔軟精。從浴室外換洗衣物堆揀回來的黃襯衫，有籃球隊員的勝利汗水。凌晨五點，高中學長睡的那層樓廁所，倒數第二間的陶瓷大口則不定期吞下傑瑞搜集滿了的試用精華液。

 貪戀味道的傑瑞，不懂為何成年後的同事如此瘋集只有塑膠味的商店贈品。十二點加價購，三十點換指定贈品——如果運氣好還有存貨的話。那是一個海盜、無嘴貓、四指黑鼠、黑白長耳狗、藍白短腿機器人，與，筆、文具、公仔、餐具進行無限排列組合的遊戲。

 傑瑞更不懂，為何他愛的寄生獸、聖堂教父、紐約紐約、水手服戰士和跨性別亂馬，從沒有人想過做成贈品？

 傑瑞要一直等到飛出國，從太平洋方向俯瞰才發現，這個搜集癖島自己就很像答案卡的扁空格。

 集滿75級分才能任選贈品，每位未成年島民都得到這樣的叮囑。為了拿到贈品，答案卡必須用力重複畫記。先把邊緣描好，再奮力塗黑。超出邊緣、留白、太淡、畫歪了「都會被扣分，你就等著去重考班吧！」

 導師恐嚇的語氣，在美國床上的傑瑞現在夢到都會驚醒。

 ——搜、寂——

 傑瑞搖搖頭，拿著差一點的集點卡和薑餅拿鐵走回胡桃木桌。奕儒和忠宏已交換完自我介紹，開始聊博士班申請技巧。

 外頭雪間歇。還好才下兩吋半，沒把停在路邊的汽車包成白饅頭，倒灑上厚厚一層糖霜。

 人家說，融雪時候最冷。高瘦白的奕儒怕冷，卻從未感受過男人的冷屁股。

 神似花美男偶像的他，每段戀情總是可以燒過華氏七十七度，傑克滴上總有三十筆以上留言等著跟他熱訊。

 出國前當憲兵的那年，奕儒一放假便提著軍便服闖蕩北台灣各大商務旅館。理論上像他這種Ｓ級天菜，並不需要靠軍服來吸引男人進門。但他下部隊後偷偷展開一個慘絕人寰的獵殺男人「七龍根」計畫：他要以忠貞鐵衛身分，搜集滿十二星座的男人，每星座各七根。

 每臀下一根，奕儒會用3M隱形膠帶，在基本書坊出的星座書封面貼上恥毛一根。

 閱鳥無數的他，曾跟傑瑞數算他跟每個星座男人交手的屌光賤影。

 風象星座愛嘴砲，實戰經驗卻參差參半。

 雙子小肉熊是職業軍人，陸軍中士，喜歡在熄燈後和政戰兵偷溜進庫房，複習刺槍術，但奕儒覺得他連前進突刺都沒學好，戳不到點。天秤詩人好穿貝克漢的球衣撩撥對方，曾經被男友要求，在雨衣底下露著陽具騎車回家，從此愛上橡膠。水瓶狼愛穿緊身背心，是來台灣自由行的留法馬來西亞華僑。短髮矮壯、圓眼濃眉的他，興奮至極時會情不自禁地輪流操著多國方言傻幹，完全不顧奕儒感受。

 儘管奕儒身價高，但遇上火象星座的男人一樣難搞定。

 牡羊海軍士官長有對小虎牙，激動到忘我後無意識地把奕儒脖子吸出恥痕。高中生獅子弟穿著黑白制服就來赴約，想不到上了床是掌控大局、唯我獨尊的嫩哥。射手男瞇眼笑起來神似恰恰。不願交媾的他仍抱著跟奕儒談純純戀情的希望，整夜用那帶著尊爵的氣口把奕儒的後耳舔得讓人昏厥。

 人家說水象多愁善感，奕儒卻覺得他遇到的水男人矛盾地像小孩。

 拍紀錄片的雙魚帶他去山頂看日出，在凌晨五點零八分趴在他大腿上撒嬌，身後卻傳來歐巴桑做早操的拍打功教學帶片頭曲。放洋過新加坡的天蠍副理在拼會計師證書，堅持不肯穿西裝在事務所接受奕儒的挑逗，卻在家裡把奕儒推車到彈簧床腳，頭都快觸地了還一直問「爽不爽？爽不爽？」

 神祕巨蟹男有很多頭銜，諮商員、推拿高手、塔羅牌術士、新世紀玄學家，外加愛的身心靈統合派調教治療師。博學多聞的他，和奕儒在床上翻滾時突然爭辯起傅柯、德希達和布希亞到底是誰影響誰，兩人憤而起身拿起書架上的原文書對簿公堂，面耳比龜頭還紅赤。

 土象男在人群中常不太顯眼，奕儒回想起來卻如手工饅頭，越嚼越甜。

 斯文小帥魔羯哥是空軍上尉輔導長，和奕儒穿著軍服玩「大門哨憲兵刁難長官，反被擄進輔導長小寢調戲」的角色扮演劇情。娃娃臉處女男是是隻優熊，在出版社當編輯，用熊掌把奕儒抱在懷裡，全身每一吋肌膚如校對錯別字般地仔仔細細舔了一圈，還發現一處性感新大陸：尾椎。

 奶油小生金牛男可妙了。創作才子的他最近剛宣布婚事，但整城的書迷都不相信這是事實。嗯，他藏在曼哈頓公寓裡的以色列男友可帥慘了，奕儒事後偷翻他皮夾裡的照片，得出這樣的結論。

 聽了這麼一大段故事，傑瑞當時不忘追問奕儒：後來「七龍根」計畫完成了嗎？

 奕儒聽了，喜孜孜的臉色，似乎想到什麼瞬間垮掉。開始談起他第四十九任男友…

 ——搜、笈——

 忠宏想來美國念博士，一方面是軍官退伍後要幫自己找出路，另一方面是想把西方的 BDSM性愉虐文化和研究學了帶回台灣。

 看完《美少年之戀》裡吳彥祖飾的香港警察才發現自己迷戀軍警制服的忠宏，本名陸川忠宏。曾活躍於犬奴調教圈的他，因嗑藥被DT踢出「訓犬區」討論版後，一氣之下簽去幹了職業軍人，養真正掛階的軍犬。

 十幾年軍旅生涯期間，忠宏在同僚眼中是個忠厚老實人，不耍心機、不挖洞給人跳，但也不白目天兵就是了。一回到家，脫了軍服，卻會換上另一個角色。

 他是制服綑綁圈的名主，喜歡搜集名校男大生來家裡，用繩子、手銬綑綁固定後，再用跳蛋、假屌、乳夾、口球、鞋襪、按摩棒等情趣用品來玩弄男體，教他們求爽不得、求射不能。

 喔，但別誤會，玩法看來猥褻，忠宏自己從不在奴面前露屌，全程絕無性器官接觸。他喜歡在玩時拍照，等男人們爽夠走人之後，再自己欣賞淫賤版《青春鳥集》。他有沒有自瀆傑瑞不知道，「但這樣算「性」行為嗎？」傑瑞納悶。

 忠宏的名校搜集之旅有時效性。目前台灣162所大學院校，過不了幾年就會因少子化而整併、倒閉，很多學校男孩因此絕版，比巨型鋼彈還珍貴。

 為了讓他的收藏計畫能永續發展，忠宏開始在最高學府那個相簿檔案夾下，細分各系所。那所號稱全台最大的綜合型大學，有五十三個系。研究所比系還多，一百零八個所，夠忠宏慢慢搜集好幾年的了。

 傑瑞曾問過忠宏，「那高中制服底敵也在你搜藏範圍？」「建中生玩到不想玩了，」他說。「不知道為什麼，功課好的男人壓力都這麼大嗎？」

 ——收、極——

 還沒待傑瑞回神，插上幾句話，奕儒和忠宏便熱切地相互握手，眉飛色舞地謝謝傑瑞介紹他們認識，說以後三人要常約出來聚聚。

 傑瑞以要再買杯咖啡為由，閃過了這段虛應故事的禮數。

 第五點星巴星入手。男友應該會甜蜜蜜地跟他分享咖啡之餘，再給他一個章魚吸盤式的封印之吻吧，傑瑞心想。

 忠宏和奕儒聊的投機、相見恨晚，說待會吃完晚餐還要一起去雀兒喜公園旁的 「老鷹」酒吧探險。傑瑞在心裡探了口氣，心想也好，「等你真踏上另一條文憑與論文Ｉ級點數收藏之快軌，可能就沒那個興致了。」

 傑瑞往自己身上套了大衣、圍巾、手套、飛行皮帽，丟下一句掰掰，就飛也似的逃離這場異地聚會，躲回路旁的福特Taurus 3.0裡。

 雪停多時，眼前的車窗上已結了難清的霜。傑瑞不急著DEICE，握著手中熱呼呼的南瓜辣味拿鐵，坐在駕駛座上從結晶的玻璃上往外望。

 右後照鏡裡，他看見號令千人的忠宏肩著一朵陸軍梅花軍便服，伸舌吐信，跪在自己褲襠前，訓練有素地以公狗姿抬腿撒尿。

 左後照鏡裡，奕儒的憲兵甲褲褪到膝蓋，腳上還打著綁腿穿著靴。俊臉埋在枕裡，雙臀翹得老高，艷紅的肛門燦爛地綻放如甜菜根。

 傑瑞發動了車，噴出兩道除冰劑加車窗暖氣。梅花和甜菜根緩緩碎裂成片，冰落於地的聲響惟有經歷過的人聽得到。
 屬於他的集點遊戲已經結束。第一特獎正在從桃園機場起飛，效期終生。

§編注：以上文字，純屬虛構。如有雷同，純屬正常。